更新時間:2023-02-10 17:00:51作者:佚名
散文·蘇軾文《后赤壁賦》
是歲十月之望,步自雪堂,將歸于臨皋。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。霜露既降,木葉盡脫。人影在地,仰見明月,顧而樂之,行歌相答。已而嘆曰:“有客無酒,有酒無肴,月白風清,如此良夜何?”客曰:“今者薄暮,舉網得魚,巨口細鱗,狀似松江之鱸。顧安所得酒乎?”歸而謀諸婦。婦曰:“我有斗酒,藏之久矣,以待子不時之須。”
于是攜酒與魚,復游于赤壁之下。江流有聲,斷岸千尺,山高月小,水落石出。曾日月之幾何,而江山不可復識矣!
予乃攝衣而上,履巉巖,披蒙茸,踞虎豹,登虬龍;攀棲鶻之危巢,俯馮夷之幽宮。蓋二客不能從焉。劃然長嘯,草木震動,山鳴谷應,風起水涌。予亦悄然而悲,肅然而恐,凜乎其不可留也。反而登舟,放乎中流,聽其所止而休焉。時夜將半,四顧寂寥。適有孤鶴,橫江東來,翅如車輪,玄裳縞衣,戛然長鳴,掠予舟而西也。
須臾客去,予亦就睡。夢一道士,羽衣翩仙,過臨皋之下,揖予而言曰:“赤壁之游樂乎?”問其姓名,俯而不答。嗚呼噫嘻,我知之矣! “疇昔之夜,飛鳴而過我者,非子也耶?”道士顧笑,予亦驚悟。開戶視之,不見其處。
蘇軾寫完《前赤壁賦》,意猶未盡,三個月之后重游赤壁,于是,文學史上又添佳構。蘇軾此時似乎對賦特別感興趣,也特別擅長,也許因為他擺脫了塵俗羈縻,心胸始大。正如司馬相如所云:“賦家之心,包籠萬有。”蘇軾之賦,其獨創性在于他不僅僅“體萬物之情狀”,而又能“申比興之意”,抒詩人之情(參見程廷祚《騷賦論》上,載于《青溪集》卷三),這已經充分體現在前篇當中,本賦則尤為顯見。
兩賦前后時間不同,景物各異,一寫初秋之物,一狀孟冬之景;寄托也迥別,前賦展示作者思想發展過程,“實”;后賦表達作者出世之想,“虛”。但從情感上看,還是一脈相承的,都是作者被貶之后精神苦悶想尋找解脫的表現。因此,前后兩賦,相輔相成,既相異,又相通,“若無后賦前賦不明;若無前賦后賦無謂”。(《天下才子必讀書》卷十五)前后是一個統一的藝術整體。相比之下,后賦更富詩意,“前賦設為問題,此賦不過寫景敘事,而寄托之意,悠然言外”(《唐宋八大家類選》卷十五儲欣評),而且充滿浪漫主義的奇情幻思,空靈無跡。
與前賦不同,后賦不是開門見山下筆即寫“游”字,而是先寫游興之起:“是歲十月之望,步自雪堂,將歸于臨皋。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……”點明時間、人物。“將”標出本意,本意非游赤壁而后游之者,原因何在?“霜露既降,木葉盡脫。人影在地,仰見明月,顧而樂之,行歌相答。已而嘆曰:‘有客無酒,有酒無肴,月白風清,如此良夜何?’”作者寥寥幾筆,即傳出初冬景物之神;霜降而木盡落,月明而影在地,空靈、明潔、清靜。“顧而樂之,行歌相答。”作者對這一境界一往傾心,由此萌生了復游之念,為下文作伏筆。然而于高興之余,產生了無窮的遺憾: 有客有景,卻無酒肴后赤壁賦原文及翻譯,豈不是辜負了這一片美景?這時候,客人告訴作者有魚(非但有魚,而且是巨口細鱗的鱸魚)的好消息,于是,只剩下酒的問題沒解決了。“歸而謀諸婦”,婦亦善知人意,“我有斗酒,藏之久矣,以待子不時之須”。至此,萬事遂意。順筆寫出了東坡夫婦間的“知音”、體貼的深厚情誼,令人心緒為之一振。“于是攜酒與魚,復游於于壁之下。”經客曰、婦曰,終于逼出“復游”,由“將歸”到“復游”益見作者的心態及其向往,這便是為什么復游的原因。“復”,應前次之游,在這次復游之中與上一次之游景物有何不同呢?作者僅用了十六個字就生動地勾勒出此時赤壁之景。
初冬,水位很低,故而與初秋時漾漾水滿、水波不興有別,而是“江流有聲”。水少才顯出“流”,流而有聲,故尋視之,則“斷岸千尺”即呈眼前,岸原來是與水相連,而今仿佛被切斷了似的,“千尺”,極言其高,亦狀水之淺。水淺,故水天一色、云水相接的那種混沌景致已不復見。天朗氣清,山就顯得高,山高、天高,月亮自然就顯得小了,水淺而流急,平時淹在水中的石頭就露出來了。這種景物與初秋時迥然有異,怪不得作者發出感嘆:“曾日月之幾何,而江山不可復識矣!”作者借景抒情,在這一段表現得尤其突出。無論是“霜露既降,木葉盡脫”,是“人影在地”,還是“山高月小,水落石出”,我們都可以從中朦朦朧朧地窺到作者的心境。這里,外景與內境是同構的,作者此時的心境,正如所狀之景,是說不盡的空明澄徹。時間改變了景物的形態,改變了作者的心態,作者被貶的激動心情此時已平靜了下來,而游興更增:“予乃攝衣而上,履巉巖,披蒙茸,踞虎豹,登虬龍;攀棲鶻之危巢,俯馮夷之幽宮。”作者興致之高,不能自已,竟對著山水“劃然長嘯”,以致于草木為之震動,山谷為之鳴應后赤壁賦原文及翻譯,風因之起,水為之涌。這當然是夸張,但在寂無人聲之境突然發出聲響,確實山鳴谷應,驚天動地,寫得十分真實。
作者因此“悄然而悲,肅然而恐”,覺得這個地方“凜乎其不可留也”。這里的探幽、作嘯,恐然而退,也許象征了作者的身世遭遇吧! 作者處于“人生何處不巉崖”之世,不正是始而激進奮勇,繼而恐然而退的嗎?既登山不行,于是“反而登舟,放乎中流”,水比山相對來說要平坦得多,且可以隨波逐流,“聽其所止而休焉”。行文至此,作者突然插入孤鶴“橫江東來”的意象,而且是在夜半,“四顧寂寥”之時又是適然而見,這就已經夠奇怪的了,而更為奇怪的是,平時惜墨如金的作者,此時竟然騰出筆墨來刻畫這只孤鶴,置自己之游蹤而不顧:“翅如車輪,玄裳縞衣”,前句言其大,后句狀其容,而又“戛然長鳴,掠予舟而西也”。然后作者就此打住,轉而寫客去之后由現實沉入夢境,在夢中的一番奇遇,使作者領悟到,仙鶴即道士,道士即仙鶴,這就如同莊周夢為蝴蝶,而實不知莊周為蝴蝶還是蝴蝶為莊周一樣,這其實是蘇軾超然于世俗之外的人生觀的形象化表達,給人以空靈、潔凈的藝術感受。于是上段句末的描寫便有了著落。作者認為現實就如同夢境,而且比夢境還要不真實。文中的“孤鶴”顯然是“興”的載體,象征性的意象。作者在所追慕的理想不能實現時,產生苦悶悲觀想超然出世卻墜入無底的深淵之中,因此借富有虛無縹緲的神秘色彩的孤鶴、仙道來寄托自己的思想。然而作者亦知其不可信,故而行文虛幻莫測,歸趣難尋。最后一句“開戶視之,不見其處”,已表達了作者這種矛盾心理,而且余味無窮。
總之,前賦描述情感過程,側重寫其時間上的變化,后賦則截取情感的一個橫斷面加以含蓄地表達。在意境的精心構織上,在托物寄興、想象的奇特上,在賦物之妙上,后篇都勝過前篇。正如(元)虞集所云:“陸子衡(機)云:‘賦體物而瀏亮’,坡公《前赤壁賦》已曲盡其妙,《后賦》尤精。于體物如‘山高月小,水落石出’,皆天然句法。末用道士化鶴之事,尤出人意表。”